猜拳游戏

十七年
泥土的颜色是个暗示
蝉吮吸着树根的营养
时间过去了十七年
树上挂满了蝉的果实
裂开的硬壳内蝉身涌动
潮湿的双翼守在风中
千万别从树上坠下
枯叶堆上的早餐耗时太长

骆默

五月的一个美好早晨，初开的霁光在布满青苔的弄堂间擦肩而过，骆默的记忆被再次唤醒了。
他固执地认为，他的人生是从那一刻开始的: 五月的一个美好早晨，初开的霁光在布满青苔的弄堂间擦肩而过，扎着小辫的小女孩史希在弄堂口出现了。这是骆默生命中的第一次记事，在此之前的三年半时间，骆默只活在大人们的眼里，而他却对身边的一切过目即忘。
当然，骆默如今已是二十岁的大小伙子了，没有人会认为他只有十七岁，他也不会甘心在自己原本就有限的年龄里再减去那没有任何记忆的三年半，可是，他仍然固执地认为自己的人生是从那个早晨开始的。
骆默两岁那年，祖母去世了。祖母活着的时候，非常喜欢骆默，骆默有个小名叫龙龙，就是祖母为他起的。可是，骆默一直要到三岁半才开始记事，他对祖母只能印象全无，可是，这难道便可以否认曾有一位慈祥和蔼的老太太爱护过他吗?
还有，骆默有一个天生痴呆的姑姑，她曾活了十七年，但是她从不曾记过事，或者说，她从未干过什么事，但是，这难道便可以说她从来没有过人生吗?
骆默是一个活得非常现实的人，他没有什么花花肠子，他认为自己的人生是从那个早晨开始的。毋宁说，他觉得那个早晨对他很重要，也可以这么理解，那个扎着小辫的小女孩对他很重要，在这个霁光初开的五月早晨，骆默的记忆被再次唤醒了。

小女孩史希扎着两条小辫，在洪老太的牵领下，从骆默身边走了过去。小女孩看见小男孩骆默坐在门前盯着她看，脸上露出了疑惑的神情。她觉得小男孩看她的样子很专注，她害羞了，就把头低下来。后来她从小男孩跟前走了过去，偷偷回过头来，她发现小男孩还在专注地看着她，她便冲他笑了一下。她不知道她的笑很动人，也不知道她的笑会印在小男孩的脑海里许多年。
当骆默和史希长大后，他们很自然地开始回忆是如何认识对方的。骆默说出了那个早晨的情景。他肯定史希那天曾回头冲他笑了一下，然后他便记住了她。
对此，史希矢口否认，她说她第一次看见骆默时是这样一个场景: 一个夏天的午后，她经过骆默家门口，看见一个老太太在阳光下为一个小男孩洗澡，她看见小男孩在木盆里拍水哭闹，她觉得很有趣，就站在一边看了一会儿。后来那个老太太注意到她，对她说，小姑娘不要看。小姑娘史希就走开了，她不知道老太太为什么不让她看，她记住了这一幕。
骆默知道，史希说的老太太一定是他祖母，他不能接受史希的这种说法，因为史希比他还小几个月，居然能记住连他都未能留下回忆的祖母，也就是说史希不到两岁就能记事了，这是难以理喻的。另外，让史希那么小就看到自己洗澡，骆默脸上有点挂不住，于是他推翻了史希的说法，把谈话引入了别处。
那么，究竟谁的记忆是标准答案呢？其实，那只是些毫无必要的争执，不过是两个青梅竹马的年轻人在寻找一个解闷的话题罢了。此类话题在两小无猜的男女之间是一种情感的润滑剂吗？反正骆默和史希常常为此而反唇相讥，他们的爱情也在这些小小的拌嘴中被滋养了起来。

三岁半的小男孩骆默在五月一个美好的早晨看见扎着小辫的漂亮女孩史希回头冲他一笑，他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跟在小女孩身后，但是小男孩的注意力太集中了，眼睛里只有小女孩甩动的小辫，大意了脚下并不平坦的路，所以刚跑出几步，就一个趔趄扑倒在地，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正要推门而入的洪老太看见隔壁骆家的小男孩龙龙跌了一跤，忙过来搀扶，小女孩看见满脸眼泪和鼻涕的骆默被外婆扶起来，她觉得这个小男孩真是没用，刚才给他的那个笑实在是不值得。
但是这时，小女孩的这个笑已深深地印在小男孩心中了。虽然这个笑使小男孩跌了一跤，然而它仍然很动人。的确，这个笑并未直接伤害骆默，使他跌跤。骆默又如何能责怪它呢？这个笑的本质是善良的，虽然结果让他哭了一场，可这只能说明骆默太幼稚，还走不来路，把那精致的回眸一笑给破坏了。小女孩史希当然就不愿意了，难免会觉得给他的那个笑不值得了。
小骆默的哭声很快惊动了在阳台上赏花的祖父。祖父慌里慌张下楼了，他从洪老太那儿领回孙子的时候，手掌里握着冒烟的船形烟斗，老先生谢了一声洪老太，领着孙子回自家房子里去了。
半个小时后，停止哭泣的骆默重新走出了家门，搬了一张小板凳坐在阳光下。他的眼皮红红的，看上去也真是没什么出息，他鼻子有些无聊地哼哼着，眼睛看着洪老太家的门，但是一直到吃午饭也没有再看到那个扎小辫的小姑娘出现在视野里。
下午，小男孩骆默被祖父领到街心花园散步去了。祖父手里总不放下那只船形烟斗，嘴巴里的烟生生不息。在他和老伙伴们聊天的间隙，小男孩骆默和其他老人带来的小孩玩起了小游戏，一直到黄昏临近。
这时回家，小男孩的爸爸妈妈都下班回来了，妈妈在厨房里忙吃的，手拿船形烟斗的祖父来找小男孩骆默的爸爸谈话，这时，小男孩已在爸爸怀里调皮了。
祖父对他的儿子说：“明天你妹妹出院，你去把她接回来吧。”
骆默的爸爸说：“知道了，我白天已和医院联系过了。”
第二天，骆默的爸爸把傻妹妹小莉接回来了。这是骆默第一次看见姑姑(这是指记忆)，三岁半的小男孩看见姑姑总是冲着自己笑，觉得很别扭，就害羞地垂下了头，走到外面去了。
骆默来到洪老太家门口，看见扎小辫的小姑娘正和洪老太在玩拆绳游戏。他很专注地看了一会儿老少两人玩着手指上的小把戏，后来小姑娘发现了他，手势停了下来，很好看地笑了，小男孩骆默就又跑开了。少顷，他再回到洪老太家门口，只用一只眼睛去偷看，绝大部分脸藏在墙外，但是他又被小姑娘发现了，小姑娘突然说：“你站在门外干什么?进来吧。”
小男孩骆默想逃，但是，他愣了一下后，乖乖地走进了洪老太家，他像一条搁浅的鱼一样可怜，站在老少两人面前表情木讷，小脸涨得仿佛苹果般红艳艳的，那样子真是可爱极了。
小女孩对骆默说：“你坐下来，我们来玩挑蹦蹦好吗?”
小女孩说的挑蹦蹦是拆绳的一种方言，这个故事发生在潮湿的南方，在当时，挑蹦蹦是小孩子常玩的游戏，这种游戏带有一点迷信色彩: 招雨。这也许是南方多雨的一个原因。因为在魔方引进之前，南方小孩子的确非常迷恋于这种挑蹦蹦，几乎每个人都能玩上一玩的。
然而，小男孩骆默这时还不会玩，他老老实实又结结巴巴地说：“我不会，不会玩帮帮。”紧张之余他把音也发错了。
不过很快，骆默就开始熟悉这种小游戏了，在小女孩的指导下，他的手变得与小女孩一样灵巧。他们玩得兴致勃勃的时候，骆默的父亲在弄堂里叫了起来：“龙龙。”
小男孩骆默的手停住了，他站了起来，对小女孩说：“我爸爸叫我了，我走了。”
骆默出现在小街上，朝爸爸走过去，爸爸看见他，蹲下来，张开双臂，等待儿子奔过来。
小男孩骆默果然跑了起来，扑进了爸爸怀中。他在爸爸起立的时候，一下子觉得自己长高了，他听到了头顶上有嗡嗡的声音传过来，他抬起头去看——
很高很高的天空上有一只银色的大鸟在飞，鸟的身后，留下一根长长的白色烟柱。
“爸爸，那是什么?”骆默问。
“飞机。”爸爸告诉儿子。
小男孩骆默第一次知道世上有飞机这种鸟，他理所当然要问：“飞机?它是干什么用的。”
爸爸说，飞机用处很多，最常见的是送人，把这个地方的人送到另一个地方去。
“那么这架飞机上也有人啰?”小男孩骆默用手去指天上，那只银色的鸟已经飞远了。
“当然，飞机没有人开怎么会飞呢?”爸爸说。
“我要开飞机。”骆默说。
“你得先长成大人。”爸爸说。
……

夏商，小说家，1969年12月生于上海，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后先锋文学代表作家。著有长篇小说《东岸纪事》《乞儿流浪记》《裸露的亡灵》及四卷本文集《夏商自选集》。

《猜拳游戏》为“夏商小说系列”的一种，中篇小说集，收入作家夏商先生写作于不同时期的中篇小说《猜拳游戏》、《嫌疑》、《看图说话》、《十七年》、《轮廓》等。
夏商的中篇作品不同于长篇小说质朴叙事的风格，更重对写作技巧的探索和创新，充满先锋意味。这五部典型现代主义风格的中篇小说，兼有魔幻现实和元小说的叙述策略，叙事具有浓郁的自觉意识。有些故事交融虚拟与现实，用作者“本人”的参与完成对文本的解构，有些故事设置叙事圈套，带有浓郁的炫技色彩，有些故事则借助规范外的想象，完成对现实的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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嫌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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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年
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