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金对峙：决战采石矶

拂晓。

东方微微发白，长江那宽阔的胸膛又袒露在人们的眼前。太阳刚刚露脸，就被锁进一片浓雾之中。百里大江上，大雾像垂天的云幕，混混沌沌，飘落在滚滚东去的波涛上。

忙碌了几天没合眼的虞允文刚进帐篷小憩一会儿，卫士匆匆来报：江对岸人嘶马叫，金兵有可能马上渡江！虞允文踅身坐起，直奔帐外。

此刻，就在对面的江岸上，集结了全副武装的金兵，弓上弦，刀出鞘，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壁垒森严。江边的土坡上，点将台正高高兀立，台正中，端放着“立马吴山第一峰”的巨大画幅。两边，绣着黑雕的大旗被浓雾打湿，低低地垂着。刀枪剑戟在雾气里泛着寒光。

“咚！咚！”两声炮响，震得地面索索颤抖，牛角号、海螺号，呜呜长鸣。

高坡上传来一阵威严的呼声：

“点兵点将啰！”

“……点……将……啰……”

“啰啊——”

呼声中，身披黑色斗篷、穿着金甲的完颜亮迈开大步，从远处的毡帐里一步一步地朝点将台走来。身后，跟着哈密腾、元力、完颜铁等一班金将。起风了，大旗不时拂到人的脸上，完颜亮随手一甩，将旗角撩到一边。

完颜亮几步跨上点将台，耸动着扫帚似的长眉，放眼朝他的队伍望去。雾气太重，看不清站到百丈开外的骑兵，只能看见一个个人头的轮廓。完颜亮回转身，望望奔腾的大江，江水在吼叫，整个江上，是一片乳白色的雾海。看不见远处，只看见近处的波涛在起伏，一阵波浪冲过去了，接着又很快滚了回来，飞起黄色的泡沫，不停地拍打着泊在岸边的战船。

完颜亮触景生情，忽觉心中一动，问自己，这茫茫的大雾到底打哪儿来？难道滚滚的波涛就是葬送自己的坟墓？大江，你日日夜夜，滚滚东去，卷走了多少英雄的雄才大略。当年的曹操血战赤壁，被大江挡住了北归之路；秦王苻坚淝水一战，最后也被滔滔的大江所困；鲜卑人佛狸（拓跋焘）在爪步被长江所挡，只得被迫北归……可这些昙花一现的英雄算得了什么，谁能比得上盖世无双的完颜亮！昭关之西，击溃南宋都统的抵抗；扬州城外，打得刘锜溃不成军。而今，这浩浩荡荡的三十万大军，比长江来势还猛，谁能抵挡得住！

想到这里，完颜亮用力吸了一口气，有什么可怕的，即使葬身大江，有这雄伟的送葬行列，有如此之多送葬的彩旗，还有这弥天的大雾……他感到胸中鼓荡着一股野性的豪情！

“陛下，雾气太重，怕不大好吧！”哈密腾上前禀报。

“不，不，很好！”完颜亮不动声色，“有白雾做帷幕，哪怕宋兵弓箭再多，也只能射向雾海；再好的射手，也会变成瞎子。哈哈，天助我也！”他那浑圆的脑袋，猛地晃了两下，踮起脚吼叫一声：“带马来！”

“带——马——来——”

台上台下，响起了粗犷的呼声。

一匹棕黑色的高头大马，在骠骑校尉的牵引下走出柳林，穿过人行道，一直来到台口。完颜亮伸开双臂迎上前去，紧紧地拽住马脖子。黑马萧萧地叫了两声，亲昵地舔着主人那毛茸茸的手背。这马是完颜亮的坐骑，是金兀术送给他的，它曾载着主人，驰骋南北，为大金立过无数战功；它对完颜亮的脾气十分了解，什么时候要它甩开蹄子跑，什么时候要它放慢步子走，都很得体。这会儿，见完颜亮伸手摸它的鬃毛，它显得格外兴奋，忍不住振鬣长嘶，响亮地喷着鼻子，等待着主人的驱使。

完颜亮围着他的骏马转了一圈，用手摩挲着马背，默默自语，乌龙驹呀，为表示本帅誓死不归的决心，今天，让你为大金立最后一次战功吧！突然，他举手在马背上使劲一拍：

“杀——马——祭——江——”

一个袒胸露怀的小校拱手应道：“遵命！”

几个壮年金兵呼啦啦奔到台口，几双大手紧攥缰绳，拉着马，走到江水边。一个小兵端来一箩滚圆的黄豆放到乌龙驹面前，乌龙驹好像预感到什么，用鼻子闻闻，却并不吃，又轻轻地喷了两下鼻子，眼里似乎有一汪泪水在闪动，神情悲哀、凄凉。

静了一会儿，那袒胸的小校绕到马的背后，霍地亮出一把牛角尖刀，对准马的脖颈，一刀捅去，顿时，泡沫裹着血水喷涌而出，溅了那小校一脸一身。小校后退两步，毕恭毕敬地站在那儿，双手擎着带血的尖刀，闭目不语。

血在汩汩地流淌，乌龙驹依然站在原地，两眼圆睁，浑身却像筛糠似的抖个不停。完颜铁举起一只早已备好的金边大碗，噌噌噌地跨到马前，接过一碗马血，双手高高举过头顶，单膝点地，跪在完颜亮面前。完颜亮接过碗，仰起脖子，“咕嘟嘟”一饮而尽。顷刻，两眼变得血红，浑身好像注满了力气，腮帮上的胡须也像钢针一样根根奓起。他喘着粗气，扬起手臂，顺势把马一推，乌龙驹扑通一声倒进江里，浑浊的江水立时红了一片。

就着这股劲，完颜亮登上高台，大声喊道：“此番过江，须全军一致，勇往直前！如有不守军纪、不听将令、畏缩不前者，一律用铁擿敲杀，杀！杀！杀！”说完，几步跨到江边，纵身一跃，登上泊在船队前面的龙凤船，令旗一举：“开船！”

几十万金兵很有秩序地在船上站好，钢刀、长枪在江水的映照下，闪耀着粼粼的寒光。鼓满江风的黑旗，伴着千百面竞发的征帆，在大江上空招展。牛角号呜呜咽咽，马嘶声、船桨的击水声，真如山呼海啸，惊天动地。

浩荡的船队像一条巨龙，穿破江雾，向沉静的采石矶飞扑而去。

长江南岸，虞允文命薛尺、时俊、梁平火速将人马集中到采石矶下。天亮前，薛尺父子把连夜赶制的海鳅船在江湾里试了一遍，然后将船隐蔽到鲫鱼洲滩头的芦荡里，等待命令。

人马集结完毕，虞允文就叫各营清点人数。清点的结果，只有一万七千余人。他问站在身边的薛尺：“派去的流星探回来了吗？”

薛尺说回来了。

“可知金兵过来多少船？”

薛尺回答：“战船约莫一千五百艘，每条船上二百人。”

虞允文默算了一下，果然过来三十多万金兵，真是倾巢而出。

虞允文心里不免有些紧张。

时俊立在一块鱼脊石上，两眼不住地朝四下扫视，队伍里有人悄声说话，情绪很不安定。不少士兵脸色发青，眼里闪着畏惧的光。时俊怕部下骚动，提着雪亮的双刀，走在队伍当中，直着喉咙喊：

“不许说话，听候命令！”

全场立刻安静下来。

虞允文登上矶石，环顾四周。矶石上下，成千上万双眼睛像被线牵住似的，一起落在他的脸上。他暗暗告诫自己，要沉住气，沉住气！家有千口，主事一人，你要是惊慌失措，军心必不可收拾！那么，多少天的心血就会付之东流。人世间，九泉下，多少颗不死的心在盼着胜利的捷报啊！

虞允文拱手朝四面拜了几拜，咳嗽一声。站在左侧的丁酩以为他要讲话，连忙上前一步，凑过耳朵，挤出一脸的微笑。他本以为虞允文要说什么，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笑着问站在一旁的耿柱：

“想爹吗？”

耿柱搔了搔头，迷惘地望着虞允文——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大将军怎么拉起家常来了？耿柱紧紧腰带，“嗯”了一声。

虞允文含着笑意，像平时一样吩咐身边的卫士，去把昨晚从江上漂过来的江义田叫来。

将士们凝神望着大将军，不知他又在演哪出戏。

江义田来了，还没到眼前，就嘶哑着喉咙喊：“虞大人，虞将军！”他眼睛看不见，张着两手在空中乱摆。卫士扶着他走到队伍前面，虞允文拉着耿柱，指指江义田问：“你认认，这是谁？”

耿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上前左右瞅瞅，这是谁呀？

虞允文大声道：“看清楚，可是你爹？”

爹？这哪是我爹呀，爹的腮帮子下有一个红红的小肉瘤。他朝虞允文把头摇摇，直朝后退。

江义田眼睛看不见，耳朵却听得真，一听说耿柱在场，急得往前直扑，嘴里不住地喊：“是耿柱吗？小耿柱，你过来，过来，让我摸摸！”张开的两手向前直扒拉：“你爹跟我在一块儿，他哪天不念你几遍……”

耿柱那黝黑的脸上露出了惊诧的神色：“怎么？你看到我爹啦？他在哪？”

“在这儿！”

虞允文早就命卫士把枯井里的木桶抬了过来，当众打开，朝耿柱招招手：

“你过来认认，这是哪个？”

耿柱瞅了好一会儿，终于辨认出来。虽然桶中的那张脸面已成紫灰色，但那突起的颧骨、腮帮上的肉瘤……啊呀，是父亲！他狂呼一声，就要往桶上扑。卫士们紧扯着他的胳臂，他蹦呀，叫啊，声嘶力竭：“爹呀，你不是要回家吗？怎么到这儿来了！你说话呀，说呀！奶奶临死时对我说，她藏了一罐子桂花，等你回家喝桂花茶，做桂花酒……”

他跪在地上，掩面痛哭，哭声揪着每个人的心。

队伍动荡起来，后面的往前挤，前面的往前拥。虞允文站在高处，摆着手：“别挤了，都能看到！”他命人抬着桶绕场一周，所到之处，一片哽咽。

不用虞允文吩咐，江义田又将他们在金营中的遭遇复述一遍，字字血，声声泪，激起了将士们心底的狂涛巨澜。江义田正说着，忽地打住，提高嗓门朝人群里问道：“左营可有个叫黄棚生的？”

队伍唰地安静下来，没有人作声。江义田咽了口唾沫，接着说：“你五婶二十四岁守寡，吃尽千辛万苦，把你抚养成人。前日，她从老家跑到和州找你，被金人逮住，把她的头发绑在一棵青竹梢上，猛地一松，竹子弹上了天……”

话音未落，队伍里冲出一个虎背熊腰的汉子，风一般地卷到前面，一把抓住江义田的手：“此话当真？”

“我亲眼所见！”

那后生“噗”地跪倒在地，面对江流，连喊数声：“五婶哪五婶，棚生不为你报仇，枉为父母所生！”

不少人挤上前，这个问你可见到我哥啦，那个问你可见到我叔了。

“都别问了。”虞允文上前把大家拉开，激愤地说，“将士们，我们和金兵的仇恨何止一家一户，实在是不共戴天哪！”

人们的愤怒和仇恨，像奔腾的大潮滚滚而来，只听见一声声怒吼飞向江面：“虞将军，打吧，憋死我了！”

大江边，竖起了一片森林般的手臂，一只只攥得铁紧的拳头在空中晃动。

“为国尽忠的日子到了，我们不怕，杀吧！”

“快杀吧！”

“我们不能再等了！”

有人在悄声啜泣，马上有人斥责：

“孬种，怕死就滚！”

虞允文平静地把手挥了挥：“不愿打的可以走，我派人相送。”

“不准跑！”时俊把刀一抡，“老子马上把后面的锁溪桥拆掉，前有江，后有河，看你往哪跑！”

“使不得，使不得。”虞允文止住了他。他知道，河水、江水是挡不住军心的。那些胆小的人一看到虞允文那威风凛凛、铁塔似的神态，谁还敢临阵脱逃？

丁酩也摩拳擦掌，抱拳请战：“虞将军，让我跟你上指挥船吧，我愿效犬马之劳。”

虞允文心想，谁知道你葫芦里装的什么药，嘴里却说：“丁参军连日操劳，够辛苦的了，给你一艘小船去搭救落水的彩号。”

丁酩只得遵命。

虞允文转过身，面对大江，只见天上乌云翻滚，江水滔滔奔流；在大江与天空相接之处，像涨潮一般，涌出了无数只战船的桅杆。

啊，果然来了！

虞允文往山石上攀登几步，指着面前的竹林，用慷慨激昂的声调大声问：“将士们，朝这边看，这片竹林，这些竹叶，一天到晚湿漉漉的，为什么？”虞允文一边说，一边把身子转向四周，无论哪个方向，都闪动着一双双喷火的眼睛，像无数火把在黑沉沉的夜空里燃烧。虞允文好像在自问自答：“为什么？它们也在为山河的沦丧而落泪！万一金兵过江，不光房屋被焚，耕牛、农具、财物被掳，更多的父兄姐弟会惨遭杀戮，就连草木也逃不了焚烧的命运。”虞允文挥臂指着大江，情绪更加激奋，“现在，长江还在我们手里，我们何不以死求活！况且国家养兵千日，难道我们就不能以死报国？”

静寂无声，只有江涛拍击崖石在轰然作响。

天空，乌云更浓了，江风一阵紧似一阵，掠过岩壁，摇荡着旗杆上的铃铛，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忽然，虞允文的眼前闪出岳元帅大战牛首山的场面。在寡不敌众的危急关头，只见岳飞把盔甲一脱，露出背上“精忠报国”四个血红的大字，像旗帜，似闪电，照亮所有将士的眼睛。就着那股劲，将士们呐喊着，似雷霆般地冲向敌人阵地。

此刻，虞允文的一番话，正像岳飞背上的几个大字，在每个人心底化成了团团火焰。

虞允文环顾四围，隐约，他听见从哪里飘过一阵悠远而凄凉的唢呐和竹笛声。寻声望去，是喇叭王，还有那个接过儿子竹笛的小兵，他们站在队伍后面，鼓着腮帮在拼命地吹。恍惚间，虞允文觉得儿子也在场，吹得那么用力。乐声饱含着悲愤，吐出了将士们的心声。

没人领头，队伍里竟然响起了阵阵粗犷的歌声，这歌声，像是从天外传来，又似从江底喷涌而出。

怒发冲冠，

凭栏处，

潇潇雨歇。

抬望眼，

仰天长啸，

壮怀激烈。

不知是冻的还是吓的，丁酩竟冷飕飕打起抖来，他往虞允文身边靠了靠，悄声说：“将军，岳鹏举的《满江红》是禁歌，唱不得！”

虞允文两眼直视前方，没有吭声。这是他平生最爱唱的歌。在临安，是绝对唱不得的，但在这远离京都的大江边，在这国家存亡的多事之秋，唱唱这支歌，抒发悲愤的情怀，激励将士们抗金的勇气，有什么不可以的呢？这哪是歌，分明是血和泪在流淌，是火在燃烧。

驾长车，

踏破贺兰山缺。

壮志饥餐胡虏肉，

笑谈渴饮匈奴血。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

朝天阙

……

浪花在咆哮，朔风在打旋，歌声被吹得断断续续，在江上回荡；江水似乎也被激怒了，掀起惊天的巨浪，浪头像一只只巨人的胳臂，抱着一块块玉石，使劲摔到崖上，化成了万朵白花，飞散开来。伴随着不可抑制的歌声，在每个人的心底奔涌。

歌声中，薛尺抽出宝剑在崖上一杵，右腿一屈跪下了。在他身后，时俊跪下了，梁平跪下了，千万个将士都跪下了。他们持刀握剑，一手撩着袍襟，泪花闪闪地凝视着虞允文。

虞允文不曾想到自己竟变得如此的威严，真像是个指挥若定的武将、叱咤风云的英豪。他再也不能平静，猛地从身边的箭筒里抽出一支羽箭，往膝盖上一磕，啪地折断，用发自肺腑的声调说：

“为报万千死难的父兄姐妹之灵，我虞允文誓与众将士一道，破釜沉舟，痛杀金贼！”

千万张嘴同时在喊：

“破釜沉舟，痛杀金贼！”

虞允文高声传令：

“将士们，准备迎敌！”

浪花在呼喊，岩石在呼喊，青松、竹林在呼喊，山山水水一起在呼喊：

“准——备——迎——敌——”

　　戎林，安徽阜阳人。1985年加人中国作家协会，安徽省作协理事、《作家天地》主编。现为马鞍山市政府文化顾问。著有长篇小说《采石大战》《红红的罂粟花》《九龙闯三江》《明月醉李白》，短篇小说集《摇曳的烛光》《认识父亲》，儿童文学集《吃青草的老虎》《将军与强盗》等，荣获两岸征文一等奖、文化部优秀图书奖、人民文学作品奖、“五个一工程奖”、安徽文学奖、陈伯吹儿童文学作品奖等。散文《认识父亲》入选《大学语文》，多篇作品选人中小学教材。

采石矶地形险要，扼守长江天险，是金陵门户，历来为锁钥东南、江山易主的必争之地。自东汉以来，历代发生在这里的战争多达二十余次。

公元1161年，金国暴君完颜亮亲自率领三十万大军，破庐州，克昭关，一直打到和县，铁蹄真抵长江。此时，南宋皇帝赵构却龟缩临安。就在南宋眼看将要灭亡的危急关头，中书舍人虞允文挺身而出，凭着爱国热忱，凭着智慧和勇气，在极其艰难的情况下，率领一万七千将士在采石矶大败金兵，谱写了中国历史上一曲以少胜多的爱国主义赞歌。

小说格局宽广，大气磅礴，一气呵成。围绕着惨烈、纷繁的战争，塑造了一系列爱国忠臣名将以及金营中形形色色的人物，鲜明生动，呼之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