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辞笔记

　　湘夫人
　　帝子降兮北渚，①目眇眇兮愁予。②嫋嫋兮秋风，③洞庭波兮木叶下。④登白兮骋望，⑤与佳期兮夕张。⑥鸟何萃兮苹中？⑦罾何为兮木上？⑧沅有兮醴有兰，⑨思公子兮未敢言。⑩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
　　①帝子：湘君对湘夫人的尊称。
　　②眇眇：望而不见的样子。愁予：使我忧愁。
　　③嫋嫋：吹拂貌。
　　④波：动词，生波。
　　⑤白：草名,秋季生长。骋望：纵目而望。
　　⑥佳：佳人,指湘夫人。期：约会。张：陈设帷帐。
　　⑦萃：集。苹：水草名。
　　⑧罾：鱼网。
　　⑨茝：即白芷。
　　⑩公子：指湘夫人。
　　荒忽：不分明貌。
　　潺湲：水流缓慢的样子。
　　听过了女神的吟唱，再听听男神湘君唱了些什么。
　　他在哪里？是否思念？他的状态？这种对照和衔接来得非常自然。
　　男神湘君照例由灵巫装扮，但他们这时是人神合一，心口如一了。湘君知道所爱的那个人已经来到了北渚，看不到，望眼欲穿，充满忧伤。这时候已是秋天初凉光景，树叶飘落，洞庭湖微波荡漾。这样的天时情境陪伴着一个多情男子，自然让人心凉。
　　他站在荒乱的秋坡上放目，以为美好的约会就在这个夜晚。期待中，他对那么多的山鸟聚集草中、对挂在树梢上的渔网，都感到了疑惑和费解。接着是一句比兴，说沅水里有芷草和兰花，而思念却无法言说。神情恍惚，忧思迷离，看远方流动不息的水。
　　挚爱中的一对男女，由于心情特殊而影响了沉着的表达，所以约会的失误是经常发生的。而这类失误一般而言只会造成轻微的伤害，对两人的关系不致有大的改变。因为更有力量的东西始终在起决定性的作用，这就是爱。爱使人敏感、失误、傍徨，爱又把一切都加以调节和弥合。
　　麋何食兮庭中？①蛟何为兮水裔？②朝驰余马兮江皋，③夕济兮西澨。④
　　①麋：兽名，似鹿。
　　②水裔：水边。
　　③江皋：江边高地。
　　④澨：水边。
　　在忧心忡忡、疑虑横生的湘君看来，一切都值得玩味和寻思。连麋鹿寻食庭院、蛟龙游戏河岸都让他注目揣测。这些仿佛都是先兆、征候，它们在预示将要发生什么，或是其他。他像湘夫人一样，一大早就在大江边奔走，也一直寻到傍晚才回到岸旁。
　　在误解的幕布两旁，他们的举止乃至心灵何等相似。实际上人与人很难将心比心。这时他们完全可以自我破解这个并不深奥的谜语。可是他们在这样的特殊时刻却不情愿那么做。这就增加了爱恋的曲折和情趣，尽管也要伴随很大的痛苦。这是人类（包括神）特有的一种游戏，也是生命的特征。生命会在这种游戏中疲惫和劳苦，但这游戏最终又使他们生机焕发。这种游戏增加了爱的张力。爱情不仅有甜蜜，还有痛苦和艰辛的操练。这种操练循环往复，永无休止。
　　有意义吗？当然有意义。它可以引导人的精神飞升，让人类进入其他生命所不能企及的高度。
　　闻佳人兮召予，①将腾驾兮偕逝。②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盖。③荪壁兮紫坛，④播芳椒兮成堂。⑤桂栋兮兰，⑥辛夷楣兮药房。⑦罔薜荔兮为帷，⑧擗蕙兮既张。⑨白玉兮为镇，⑩疏石兰兮为芳。芷葺兮荷屋，缭之兮杜衡。合百草兮实庭，建芳馨兮庑门。九疑缤兮并迎，灵之来兮如云。
　　①予：指湘君。
　　②腾驾：驾着马车奔腾飞驰。偕逝：同往。
　　③葺：编结。盖：屋顶。
　　④荪壁：用荪草做的墙壁。紫坛：紫，指紫贝。坛，中庭。用紫贝铺砌的庭院。
　　⑤播：布满。成：同“盛”。涂饰的意思。
　　⑥栋：屋梁。橑：屋椽。
　　⑦楣：门上的横梁。药：白芷。
　　⑧罔：古同“网”。此作动词用，编结。
　　⑨擗：掰开。櫋：室中隔扇，相当于现在的屏风。
　　⑩镇：压做席的器具。
　　疏：分布。石兰：香草名。
　　芷葺：用芷草加盖在荷叶屋顶上。
　　缭：环绕。
　　庑：廊。
　　九疑：指九疑山的诸神。缤：缤纷。
　　灵：神。如云：形容众多。
　　为了这场约会，湘君做了多少准备，有过何等美丽畅快的想象。湘夫人的相召非同小可，她是心中唯一的珍宝。他们的思念和情感都由繁琐而曲折的细节来组成，展放开来就是一个广大的世界。
　　在想象中，他将驾着飞车和她一同前往；他们将在水中建一座房屋，而且还要用荷花叶子做成屋顶，用香草做成墙壁，用紫色贝壳铺好庭院；四壁再涂上芬芳的椒子以作厅堂，连椽子和屋梁也一概要选择兰木桂木，卧房门框都要选用不同的香草做成；而且还要用香草编织成一个大帐幔，再做成隔扇，这隔扇可以拉动；用雪白的美玉做成席上器具，屋里还要到处陈设石兰，让其散发无尽芳香；荷叶做的屋顶再覆一层香芷，房屋四周都用杜衡环绕。总之这个庭院要汇集起各种各样的香草，门前、走廊，到处都要开满斑斓的鲜花。
　　不是湘君太浪漫，而是爱情太浓烈。
　　如此浓烈的爱情，就需要如此精美的环境。否则不足以安放这样的爱。不同凡俗的灵魂散发着神奇的芳香，也只有让芳香来陪伴。这不仅是恋爱中的人对于情感和爱的一种渲染，而且是一种比喻和写实。这就突出了他们激颤的心情，小心的匿藏和对于未来的美好推测。生活已被诗化，具体变为抽象，抽象又回到具体。这是生活走入繁琐之前的一个不可缺少的过程。
　　他们的爱是最好的，与爱沾边的一切，房屋、席镇以至于空气，也都必须是最好的。对方、未来，都有难以想象的精巧和完美。
　　这是一场大虚幻，又是靠热恋中的聪慧和敏感一次性抓住的真实。因为最缜密最优美的心灵，都会在热爱中凸出。这是关于爱和爱心的想象，是为她构筑的居所，所以这种想象是成立的。
　　只要爱存在，生命就有魅力。当爱消逝，一切也就失散，居所也就荒芜、坍塌，甚至招致其他污浊。
　　这儿让我们注意的还有：爱的双方都是水神，他们在水中展开一切设想。爱情与水、水性，如此地协调一致，波光粼粼。
　　神对于维持生命的营养摄取方法千奇百怪，非人类所能理解。然而他们的爱我们却非常熟悉，这爱即便搬到了水中，抬到了天上，也都是一样。爱原来是通行四方的语言，天上人间、水中寰宇，都不能隔绝这种语言。诗人也有意把这种语言引进我们的身边，让其引起反响和共鸣，让我们想到神也怨恨、神也追逐、神也缠绵，神就存在于我们人类中间，存在于人的身上、体内，特别是灵魂之中。神无处不在，水神及各种神无处不在。因为接下去我们还会看到山中的神，各种各样的神。就是这无所不在的神，需要我们去祭奠、敬献。我们祈求于神，实际上是祈求于我们自己，祈求于爱和浪漫。
　　浪漫的情怀原来对生活如此重要。我们扪心自问：浪漫是什么？浪漫难道不是对善和完美的无止境的追求吗？浪漫不是浪子虚抛，不是狂妄掷情，不是最后的扯淡；浪漫是想象，是一次长长的牵引，是永远不会腐朽的一种力量。
　　想象在继续。湘君似乎看到九疑山的众神都纷纷降临，他们都是为了迎接湘夫人而云集。他们是神，他们该有神的陪伴和神的迎接。一对恋爱中的水神配有如此盛大的阵容和场面，自然也是一种想象、一种自我安慰，似乎也是难以实现的幻觉。但这是合乎情理的。这是湘君的虚荣，也是男神的虚荣。这种虚荣似乎是可以理解的，有趣的，也是需要的。
　　捐余袂兮江中，①遗余褋兮醴浦。②搴汀洲兮杜若，③将以遗兮远者。时不可兮骤得，④聊逍遥兮容与。
　　①袂：指外衣。
　　②褋：汗衫。
　　③汀：水中或水边的平地。
　　④骤得：数得,屡得。正因为在恋爱中，即便是一个男神，他的举止也高雅不到哪里去。正像湘夫人在寻他不得而做的那样，湘君也把外衣抛到了江中，把内衣丢在了澧水旁。他甚至也像湘夫人一样，采摘那么多的香花芳草送给其他姑娘。挚爱中的男子是颇有女人气的，湘君也不例外，使性子，赌气，搞点花花草草的事。他甚至也发出了像湘夫人那样的自语：既然美好的时辰不再复得，且让我自由自在安度时光吧！
　　这种消遥只是一种怅然若失的徘徊：痛苦深藏，悲凉难掩。灵巫的呼叫实际上是对爱的呼叫；这种祭奠，实际上也是对爱的祭奠。人类在用手推动神的结合——水神的分离痛苦是很不利于人类的——那样水就会不安，就要波涛汹涌。水会不高兴。
　　……